《华之乱》,上一次我肯定没谈透,这部电影太好了,太好的片子不是一下子能说得透的,首先它的主题是多重的复杂的,也就是常说的深刻的、有深度的,可以作长篇的评论,但那不是我的工作,我依然是随便聊一聊一点随想。
与谢野津子的扮演者吉永小百合,是东方男性心中的女性偶像,经常是出演温良贤德的传统型日本女人,当然这也只是说的这角色的表面,这样一类的女主角,通常表面温婉驯良,内心狂野不羁,例如《天国的车站》,她与三浦友和的对手戏。而这次的《华之乱》中的这位生活在二十世纪之初的女作家,依然沿袭吉永小百合以往的演艺路数,一个有着温柔贤淑的外貌的经典的日本美女,自然也要有不同于平常女人的狂放和不羁,不然,也就不成其为吉永小百合,不然,也就不成其为与谢野津子。
与谢野津子,现实中也是一个非常传奇的日本女人,一个出身 富家的小姐,不顾父母反对与有妇之夫恋爱,成为这位当时小有名气的诗人与谢野宽的第二任妻子,婚后的十五年间生有十二个子女,可是丈夫没能力养家,一家近二十口人依靠野津子的稿酬过贫寒生活,她的写作收入有一半来自于她的诗歌创作。靠写诗养家,在今天人看来真是一件奇闻(我称她为“自由撰著者之母”),但是当时日本就这样,西方现代体诗歌深入民心,全民诗歌热,如中国20世纪的八十年代。她也是日本现代文学开山之辈,1901年出版诗歌集《乱发》被誉为是明治诗歌“浪漫主义的巅峰”,在二十世纪之初的日本拥有很多读者,其中有一大半是女性读者,她们喜欢她,因为她诗里的直白率真的爱情观和温暖敦厚的人性关怀,另外,她还是一个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与当时日本自由主义思想人士过从甚密——这些,在影片里都有重点的描述。这也是我不认为它是一部单纯爱情片的原因。
日本,从沿袭东方,转而学习西方,明治维新时期,先是经济基础然后是上层建筑,文学和艺术的变革以欧洲文艺复兴为楷模,诗歌是前驱,再是散文和小说,随之而来的自然是音乐、舞蹈和演剧,绘画、雕塑以及建筑。也许是因为地域上距离近的原因,此段时期,日本文化圈对于俄罗斯文学艺术也表示出无与伦比的兴趣。此片子的导演深作欣二已经在影片中向我们展现了话剧《复活》当年在日本剧院演出时的盛况。
《华之乱》表现的正是上世纪初日本文化开放变革犹如春天樱花盛开的历史时期,一如中国的“五·四”——“华之乱”,“花之乱”,花开花落,红粉乱飞。所以我说,影片的主旨并不只是写女人,而是写时代,写那一个万花粉争的时代,是一部怀旧色彩极为浓郁的电影。
回头说吉永小百合,狐狸脸,翘角媚眼,雪白皮肤,小小个子,柔软腰肢,弱不禁风的身体承担一个大家庭的重责,一部自控力极强的女性机器,无休止的运转,目的性是很明确的,爱情也好,家庭也好,虽说都不想放弃过,最后依然能够掂量出轻重,理性操控感性,性格和意志力柔韧若皮筋,女人最不能承负的,她都承负得毫无怨恨,那样一种气定神闲的美貌和优雅,如群山之间的一潭深湖,沉静得令人屏息,让人不知道是喜欢昨天的那位日本女作家,还是喜欢今天这位日本女影星,她和她之间,的确融合得非常完美。
松坂庆子在影片中出演日本20世纪初戏剧家岛村抱月的情人、著名剧艺伶人松井须磨子,《华之乱》一整部电影,她出场只有一次,她在片中只有一场戏,但,这是怎样的一场戏啊,你至死都无法将她这个人和她出演的这一场戏从你记忆中磨掉。
在深作欣二导演的另一部片子《莆田进行曲》中认识松坂庆子,一个皮肤雪一样白的绝美女人,和吉永小百合属完全不同的两个类型,从“形”到“神”的狂野不羁,气质上完全的欧化了,战后“新女性”的那样子,不过有一点是不可忽视的,那就是,无论她(影片中的她)如何地不守(传统观念的)章法,但是你也不会拿她当成西方的女子,从内到外从头到脚她都是一个日本女人,一个企图挣脱而又不得不屈从的日本女人,美丽的偶人,尽管她是那么激烈地想扯断束缚身体的绳线——这就是我对数部电影中的松坂庆子的印象。
有人在网上说,一点也看不出《莆田进行曲》和《华之乱》这两部风格迥然不同的电影是由同一个导演执导。这话说得“外行”。这两部片子都属悲喜剧,都是以舞台表演为影片的演出模式,只不过是前者夸张性更强一些,属西方闹剧风格,更有三分之二的故事情节以真实舞台为其场景地;而后者呢,虽说“安静”许多,但时时处处依然可见“闹剧”痕迹,另外,则是将电影场景舞台化,观众以为是现实的生活场景,其实都是舞台场景,只要你对舞台剧有些许的了解,就可以从影片的开头(野津子私会与谢野宽的日式小阁)直到结尾(关东大地震后野津子家的废墟之上)的每一场戏的布景的装置以及演员的表演中看出底里来。这两部影片中完全能够领略到深作欣二于舞台剧的狂热喜好,这正是他的导演风格,能把电影和舞台剧(话剧及歌舞剧)结合得这么好的电影,中国不多。
这里只谈《华之乱》。松坂庆子饰演的须磨子在电影进行到二分之一时出场,场景是一个宾客云集的酒会,背景是岛村抱月(从未在影片中出场的背景人物)因病逝世后的数日。
众人酒至半酣,三三两两围着各自的圆桌低声絮语,突然,须磨子端起一杯红酒走到场地当中,身着黑色透空洋服,肩上披一条银色丝织大披巾,挽起一头乌发,依然雪样的肌肤水样的风骨,依然是我印象中的那一个松坂庆子,接下来十分钟,全是她一个人的戏,独白,长达数分钟的台词,时而悲泣宛转,时而高昂激越,高声呼唤她的情人的名字,述说她和他生离死别的情景,一路说,一路哭,一路舞(指舞台剧的表演动作),她向周围的人表达她对他的爱(尽管她对周边的人其实是视而不见),为他的早逝而深深地悔恨自责(岛村抱月被须磨子传染感冒后转肺炎而死)——爱得太苦伤得太深,他的死让她心裂成碎片。
此时此刻,包括这部电影的男女主角在内的满场子人(影片中与谢野津子和有岛武郎都在这个酒会上),全都成了松坂庆子的陪衬,他们被她震慑,被一个女伶的非正式出演而震慑,一出激烈反叛的爱情悲剧,他们屏声静息,呆呆地立在暗处一动不动,由任场子中央的她,把这一出悲情戏宣泄至高潮的极限。
眼睛和心,被她的语言她的形体紧紧地拽住,神魂跟着她这个人走,心里有种窒息时的疼痛,压抑的,控制的,太多的意识,太久的情绪,如酒精点燃,身体烧成一团透明的火。
两个月后,松井须磨子于岛村抱月逝世的同一时间自杀身亡——这是日本历史上的真事)。
这是《华之乱》中的一场戏,一场似乎与主线不相关但可以令观众感到震撼的戏,看得出深作欣二对松坂庆子的偏爱,松坂庆子也不负他所望,一场戏出尽风头。
舞台不是银幕,戏剧表演并不是任何一个电影演员都能够胜任的,这是一门专业性很强的技艺,得要有多年的表演训练和多年的舞台经验,譬如话剧道白说得好绝非一日之功,所以说这一场“戏中戏”,给人感官上的享受可说是“酣畅淋漓”。
然而,这一场戏与影片的主线以及主题绝对是有关联的。松坂庆子饰演的这个日本女伶对她的戏剧家情人的爱,暗示了吉永小百合饰演的与谢野晶子对有岛武郎(日本著名作家)的爱,只是有岛武郎于1923年在家中自尽(这是他本人追寻的理想境界),而与谢野晶子却好好地活着——两个不一样的女人的爱情故事,自然是两个不一样的故事结局。
日本女诗人与谢野晶子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她的思想、理念、信仰、追求已经达到了"超脱",一个责任感和意志力都很强的女人,既有家庭的责任感,更有社会的责任感,能将个人情爱提升到“人性爱”和“人类爱”这样的高度,这样类型的人,对于人生的态度绝不至消极逃避而是心气平和、顺其自然。
影片以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为结尾,女诗人和她的丈夫和她的一大堆孩子经历劫难悲欣交集地活了下来。以乐观通达之心对待人世间的艰辛困苦,这正是编导者想要强调的影片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