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日本的岩波剧场在官网上公布了其将于今年7月29日永久关门的决定,不少影迷都为此感到遗憾。
虽然岩波剧场只是一间最多能容纳不到200人的小型影厅,平平无奇地位于东京的一座办公楼内,可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它一直在世界范围内收集小众但优秀的艺术电影,成为了日本艺术电影观众心中圣殿一般的存在。
据称,日本文艺界素来有“日本看东京,东京看岩波”的说法,能在这里上映的影片,就有很大机会能得到全日本艺术影院的垂青。
2001年,在国内几乎“零票房”的电影《那山那人那狗》也在这里放映,却以3.5亿日元的进账刷新日本单厅放映的票房纪录。(作为参考,同年在日本上映的美国大片《决战猩球》,也只是获得了2.8亿日元的票房。)
它所呈现的清淡基调与唯美风格,似乎更符合日本观众的口味,即便是放到如今变得更广泛且丰富的中国影坛当中,也是独特的存在。
但那些关于父与子、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纯粹又质朴的情感,依然能淌过不见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平静而有力地直抵内心。
改编自湖南作家彭见明的同名小说,《那山那人那狗》讲述的是一段关于守候、体谅与传承的故事。
初夏,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湘西山间满眼都是不同层次的绿色,远离尘嚣的小村庄安宁得像陶渊明所向往的桃花源。
老邮递员在这山间送了一辈子的信,腿脚也在经年累月的劳累中落下了病,不得不提前退休,恰好儿子高考落榜回到家中,接任了他的工作。
儿子上班第一天,老邮递员仍亲自整理好了邮包,派在山路上更有经验的“老二”陪着,千叮万嘱仍是不放心。最后,他还是决定跟儿子一起,再走最后一趟邮路。影片就围绕着一只狗,两代人,以及这段三天两夜,漫长而寂静的路途展开。
饰演儿子的刘烨,当年还只是中戏的一名大二学生,袁泉口中“只会打篮球”的那个,同学们都一身才艺,而他只有一脸纯真。
导演霍建起去中戏选角,本来目标是段奕宏,不料恰巧碰到了正在一旁打篮球的刘烨。《那山那人那狗》中这才有了被疯狂截图的几帧画面。
后来的许多观众都是被当年棱角稚嫩的刘烨吸引着,才看了这部电影。他头戴斗笠,怯生生地望向镜头,像极了沈从文笔下的主人公,“在风吹日晒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
有人写:“他走在路上,路就纯净;走在水边,水就纯净。”
他看到父亲瘦小到能半搭在老二身上休息的身躯,曾背着沉重的邮包,无数次地踏在斑驳的青石板上。
看到父亲需要借助绳索,才能爬上陡峭的泥土坡,还曾不小心滚下山,昏迷了一整个下午;也需要挽起裤脚,横跨冰冷刺骨的山溪。
也看到父亲专门绕远路,去给瞎眼的五婆念一封“不存在的信”。五婆的孙子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可走出大山后,他除了每年过年的一张贺卡与汇款单,再无音讯。于是,作为邮递员,父亲也扮演起五婆唯一的心理寄托,隔三差五地去问候两句:奶奶你身体怎么样?我挺好的……
原来,他从小不敢讨要半分的陪伴与关怀,父亲都给了山里的村民。
反过来,一路上望着儿子前行,父亲同样是在回顾自己的过去。
影片中多次出现父亲的记忆闪回:与妻子相识、相恋的时候;把儿子扛在肩上,穿过热闹集市的时候;妻子带着长得越来越高的儿子,在石拱桥上等他回家的时候……
儿子拒绝,因为不想她像母亲一样,离开了山,一辈子想家。
原来,一直守在家里的儿子,已经在自己的目光之外悄悄长大,变得比自己更高,甚至比自己更懂村子里的人情世故,这些年自己在家庭中的缺位,都有懂事的儿子在填补上。
一开始,两人是尴尬的,即便互相关心,也显得无比笨拙且生硬。
儿子在旁白里说:“长这么大,‘爸’都很少叫一声。”“两个人走路总该聊点啥,可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父亲也会因为儿子喊‘妈’喊得亲而傲娇吃醋。
明知儿子驮着包会累,父亲却只跟狗说话:“老二,该休息了,他路不熟。”
坐下来休息时,父子两人同时问对方“累不累”,可父亲却又因不习惯,别开了脸。
到后来,儿子执意背父亲过河,他又在旁白里说:“村里的老人说,背得动爹,儿子就长成了。”而父亲则又想起过去,偷偷在背上流了泪。
父子情总是沉默又无言,但在这条山路上,马铃声、虫鸣声、侗族少女爽朗的笑声,都在代替他们表达。影片结尾,面对熟睡的儿子,父亲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当他躺下时,睡梦中的儿子也不自觉地朝这份温暖靠近。
也只有甜美的梦境,能够轻巧地化解微妙的东方父子关系。
从这个角度来说,《那山那人那狗》正美得像一恰到好处梦境。这个梦,再轻一点,人便会太清醒,再重一点,又会显得太过刻意煽情了。
如果说张艺谋的电影是高高亢亢的陕北信天游,厚重粗犷,陈凯歌的电影是浓墨重彩的国粹京剧,大气磅礴,那么霍建起的影片更像是绿林深处的一曲竹笛,清新悠远,或者仅仅就像是冬日里的一抹暖阳,慵懒地照在每个想要寻找浪漫的人的心上。
这种浪漫,是国产电影中少见的,所以虽然和张艺谋、陈凯歌属于同一代导演,观众却更容易在他的影片中看到山田洋次的影子、是枝裕和的调子。
也正是这种浪漫,让21年前《那山那人那狗》得以与日本的观众相通。
据当年《南方周末》的报道,一位日本老发行人在看到此片后,便向霍建起表示了他的欣赏,并表示愿意用一年时间为其做发行前期工作。
一年后,《那山那人那狗》正式在岩波影院上映,档期持续有半年之久,每场都座无虚席。据报道,由于影片反响热烈,在东京的岩波影院外,大阪、神户、京都也开始放映这部影片,不少边远地区更在持续要求加映。
导演本人自然也被邀请到日本。而在接受访问时,他记得几乎所有日本记者都提到了当下社会人情淡薄的问题。
正因如此,日本的《朝日新闻》《每日新闻》《北海道新闻》等媒体相继发表评论文章,赞叹这部影片以清新的自然风光和质朴的真情实感感动着每一位观众。
除此之外,一些机构更把它作为教育片,要求下属职员观看,邮政事业厅的工作室外墙,甚至都贴上了这部片子的海报。
而日本文部科学省更将原著小说指定为高等学校国语教材和中学教材,日本放送协会也将其制作成盲人播放读物。
霍建起清楚记得一位日本观众曾眼含泪水地说:“我们日本男人也是看着自己父亲背影成长的。”
2015年《爸爸去哪儿》节目中,刘烨带儿子诺一重新回到了湘西。
岩波剧场创始人在谈及此片的魅力时,说正是那份时刻流淌出来的父子亲情紧紧抓住了日本观众的心,触动了他们心灵深处最隐秘的那份情感。
感动观众,就是当下流动的情绪、诗意与美,而非什么精心策划的戏剧情节。
相似地,2018年,中国电影资料馆举行60周年馆庆时,《那山那人那狗》重映。导演霍建起在映后交流会上提及日本导演对他们那一代人的影响:“日本四大制片公司之一的松竹,尤为喜好出品情绪舒缓、情节矛盾冲突不强,但同时又能折射出较强人性矛盾的影片,这一类需要观众浸入式感悟的影片。”
试想,如果《那山那人那狗》只专注于放大矛盾冲突,讲妻儿的怨、父亲的冤,讲邮路的苦与闷,那电影大概将会因为所谓的“真实性”,而变得不堪许多。
但最终我们能在电影中看到,湘西的风景是美的,音乐是动听的,刘烨与陈好青涩而美好,山间的一切自有其逻辑,无论是妻子的守候、父子的换位,还是侗族少女的出现与消失,都无需再解释其前因后果。
法国著名印象派导演德吕克曾说过:“真正的电影,是从现实的平民生活和大自然中发掘出诗与美的电影。”
近年受到一众年轻影迷喜爱的是枝裕和也在他的散文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中写:“我不喜欢主人公克服弱点、守护家人并拯救世界这样的情节,更想描述没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世界突然变得美好的瞬间。”
哪怕是回到现实当中,你我等平凡“英雄”,又何不是像山中的村民一般,为了生活里美好的“想头”,跌倒着,蹒跚着,进而步履不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