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医生》：一个好人从哪里来？

　　去年日本权威电影杂志《电影旬报》推选女导演西川美和的《亲爱的医生》为年度最佳电影。这部电影让我仿佛回到20年前最初看到日本电影的时光，生活气息鲜活，情感舒缓动人。日本“落语大师”（相当于我们相声大师）笑福亭鹤瓶扮演一位受人爱戴的乡村医生伊野。某天夜里，这位伊野医生突然失踪了，将他的白大褂丢弃在稻田里。两位严肃的警官接到报案后前来调查，发现这位伊野不仅是村里老人们的“亲爱的医生”，而且还是他们的“伟大的医生”，是他们的“无私的上帝”。上帝为什么毫无征兆地抛下他的子民，为什么这些村民又会如此的惊惶失措？西川美和精彩的影片结构，从开场就让人备感好奇。

　　西川会拍摄这部影片，据说是因为平生第一次住院动手术，自身的病痛与遭遇让她开始注意到医疗问题。她从2007年春天开始去一些偏远山村走访乡间诊所，访问医护人员与老人。她发现在偏远地区工作的医生们异口同声地说：“越是志向高远的人越是干不长。”这样的话显然触动到西川的内心，进而让她塑造出一位充满人性的医生形象。但是这个接受欢呼与尊崇的光辉形象的背后，自身却有着大片的阴影。最终，对注重利益的现代医疗体系的批判退居到了电影幕后，个人内心的复杂与矛盾成为聚焦中心。真相是：一位江湖医生来到了这个乡村，原本只想捞上一笔，这里的老人生了病，他解决一下，又生了病，他再解决一下，于是越陷越深。村子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村子。

　　片中，警察质询一位和伊野医生有合作的医药商，对方觉得伊野之所以留在村里做了三四年不完全为了钱。警察反问：“难道是为了爱吗？”那个医药商突然晕厥过去眼看从椅子上跌下来，警察急忙上前一手托住他，对方望着他：“您救我难道是为了爱吗？”——这个段落，大概是西川美和想要真正描写的人：一个冒牌的医生，自身逐渐滋生出责任和本能，去做到了许多真正的医生也不能做到的事。可是在影片里，伊野医生隐藏了他所有的痛苦，他的父亲毕业于名牌医科大学，而他却没有考上；后来他偷了父亲学校的纪念品，一只带小手电的医生用笔，成为一个江湖郎中，四处招摇撞骗。这是“亲爱的医生”的真相，一个非法行医，却努力想做好人的医生的真实人生。有意思的是，那些原先奉伊野医生为上帝的老人们，听说了这个真相后，不再相信他的品行，开始怀疑他的医术和医德，甚至诅咒他去坐牢。世人总是将真相看得比人性更重要，就像执照比能力更重要一样。

　　《亲爱的医生》的好看并不是因为它说了一些道理，赞扬了某种人，而是因为它有一种朴素的美。电影从一个未入世的、对城市抱有怀疑的实习医生视角，进入山村。这里除了他开来的汽车之外，几乎看不见任何现代化的迹象，年轻人都在外地工作，这里留下大半都是老弱妇孺。在伊野医生出诊时，常有戏剧性的细节发生。其中最生动的场景：莫过于一位卧床多年的老人眼看咽气，医生准备进行最后施救，却见旁边也已白发的子女们面露难色；医生顺从了这种心愿，这边子女们就忙着要准备后事；没想到老人被医生告别式地拍了两下，吐出一块寿司又活转过来；围观的村民鼓掌叫好，山呼万岁，其中有一位拉着医生说：我死了你可要救我啊……世俗气息、山村野趣呼之欲出。

　　西川美和参与电影制作是从跟随是枝裕和导演拍摄《下一站，天国》开始，到是枝拍《距离》时，她已成了副导演。《亲爱的医生》是她编导的第三部作品，前作《摇摆》也受到好评，开场的半小时是写客居东京的摄影家弟弟，回到故乡，见到了与父亲在乡下开加油站的忠诚厚实的哥哥。其中描写乡村仪式、兄弟感情，拍得非常细腻。《亲爱的医生》比较起来，更具有整体感。剧本异常出色，许多细节、道具、动作在影片中或呼应、或点睛，将情感推波助澜，其中写到了伊野医生与乌贝夫人之间的暮年情愫，寥寥数笔，散淡自然。最后伊野为能更好治疗乌贝夫人的胃癌，扔下白衣，飘然而去，已是动人；不想又折回一笔，拍伊野扮成医务人员，去探视住院的乌贝夫人，那一场景有让人泪流满面的力量。西川用她的克制，让观众沉浸下来之后，感受到戏中人最为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