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这样形容我,用一个手指去指引大家看月亮,结果只看到了这个手势,却忘记了月亮。我喜欢一定程度强烈的形式感,在顺时针的消磨过程中,故意穿插打嗝坐立与四下走动。我无法容忍一客朗姆提子蛋糕,随便兜盛在一份撕开的过期报纸里,精心的奶油裱花,这时候看上去像一团揉烂的废纸。有一家店,每年夏天都很喜欢经过那里,在浸淫幽凉的空调冷气里,我相信一定潜伏着不明的鬼意。同样的一家银行,大堂地面上嵌了一枚巨大的铜币,丝毫不见市侩,想到更多的是仓廪足实这样饱暖的词汇。赠品要比正货来得更具诱惑,唱片精选辑里那首附加的不插电版,才是不二之选。爱情,如果舍不得下注,舍不得生离死别,至少也要制造一点拔牙般的病痛。
我不止一次说过我不喜欢北野武的电影,这位导演有着少见的面目狰狞,他的眼神也是别有用意的,没有知觉的锐利与洞悉,原来他是曾经被毁过容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就是一碗汤料分明的日式荞麦面,看到的与吃到的并无多少分别。我再三忍受那对男女在沙滩上来回走动,一言不发,那一刻我怀疑自己也是一个听觉障碍者,对这份过于宁静的长久折磨,开始心生厌倦。那张碟在最适当的时候,乖巧地自杀了。从来没有为一次失败的采购这样欣喜过,我把那张碟收藏起来,看着它的边沿慢慢冷却发黑,原来毁灭真的存在快感,原来我也可以像北野武一样尖硬似铁。
曾经得过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花火》,只看了短短一个片头,北野武那张熬夜太多苦思冥想的脸,让我确信他对暴力与街头猝死有着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这张脸出现三五分钟的时候,突然想起更早的另一个电影,北野武出演一个擅长易容术乔装打扮的怪盗。他穿着古英国式侦探片的黑斗篷,紧身马裤,却又是五短身材,然后从屋顶向一轮庞大可疑的月亮飞去。这样一张憔悴的脸,拙笨的形体,实在无法与我心目中楚留香般的妙手空空联系在一起,我只能这样催眠自己,那也许是北野武对北野武的一次易容。《花火》的电影主题据说是,人生犹如烟花,转瞬即逝。日式美学通常都带有不留情面的彻底,我看到的只是许多中年男人在晃动,心机重重,再灿烂的花火到了这个岁数,大概也只剩下一点硝药的气味了吧。
《坏孩子的天空》真的就是一个电影的名字,青春的离奇的奔跑的,有一种自虐的体内空白感,血液在某一个部位塞了车,整个城市同时喇叭声起。我的想象力未免太过热情,北野武显然忽视了隔了半个海洋的某一个人的偏嗜,他让一个校园占据了电影的前半部分,再让一个拳击馆统领了剩下的另外一部,天空也被遮幅式了。这类明目张胆肉帛相见的暴力,并不是我愿意接受的视觉美学,冷酷也是一种情感,没有任何铺垫的直接暴力,在我看来只是一种意外的人生无常。我喜欢《喋血街头》这样的电影片名,尽管实际情节与之相差甚远,但街头二字充满了市井气息,就像《榴梿飘飘》那条奇妙的巷弄,那个来自外星的飘飘榴梿。
有时候大师的招牌对他人也是一种不小的压力,口耳相传的经典,很容易会对自己疑心暗生,然后在许多电影面前昏昏睡去,我为什么不可以不喜欢北野武呢?《玩偶》就是在这种左右不定的心态之下,进入了我的机器,提线木偶、杖首木偶、布袋木偶,这一次我看到的是真人合演的木偶。就像动画片的出现一样,木偶戏也是一种通常戏剧的衍生,以假乱真,或者是比假的更像是假的。它的分工也是旧产业文明的条理秩序,隐藏在木偶身后的每一道工序,都是经久考验世代相传的不容质疑。音乐、拟声、吟唱、置景、表演,剧场效果中几乎找不到任何童心的成分,演绎的也正是一出同归于尽的死亡悲剧。
我相信很多电影都是从一句对白,一种人物关系,一个小细节开始建构的,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功能开始试图添加其他部分。《玩偶》这个故事最初的来源,只是北野武还在浅草说相声的时候,看到的一对用一根绳子绑在一起的男女乞丐。而那辆贯穿电影始终的黄色汽车,也是北野武童年记忆中,在街头呼啸着开住精神病院的救护车。黄色果然是暧昧的,挑起神经拨了一个不成调的和弦,又愤怒离弃远去。电影开始近二十分钟内,我还没有准确进入状态,正被另个两个穿插进来的故事同时扰乱着。我以为这是一个关系错综复杂的无头奇案,却没有想到只是三个相互独立打碎拼接在一起的故事。我看到公园长椅上捧着饭盒的女人,看到神情恍惚的路障工人,看到深田恭子在台上又唱又跳,原来这三个故事之间并没有内在本质的联系,重要的在于表象,因为他们都将出现在那对捆绑恋人的四周。这一次,我也被月亮的手势迷惑了。
时空也是这个电影的表象,四个季节的交替,对公园里的女人来说,其实长度约等于三十年。她穿着三十年不变的红裙子,化着三十年不变的妆容,保持三十年不变的坐姿,生怕他会忘了她的样子。等待对她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愚蠢的事情,当她想要改变这场僵局的时候,苦心等来的那个人却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另一个故事更为残忍,一个歌迷对偶像的喜爱达到了丧心病狂的甜蜜可爱,在一次车祸中,歌手失去了最为骄傲美丽的半边脸,从此伤心退离了舞台。歌迷毅然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带着从前的完美记忆见到了心仪的偶像,随即横死于另一场车祸中。没有人要他绑住她,没有人要她一等就是三十年,没有人要他行刺自己,私心作祟才使得这些行为如此离奇,每个故事都有一个捍卫私心的人,每个故事都以死亡明确告终。所有的这些死亡都不是正面呈现的,而是瞬间过后的场景再现,一种短暂的过去完成时。只有对死亡这样迷恋的北野武,才会以这种方式表达他对死亡的孜孜不倦。
生是宿命,死也是宿命,超自然的态度与烟火气十足的东方伦理,是北野武梦魇中相互追逐的两个凶残孩子。他将死亡与爱并列修饰,在死者的唇角纹上一尾蝴蝶的半翅,悲伤是当下的,哭泣是当下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生命的一开始就是在弃路逃奔。北野武让他的死亡电影穿上了山本耀司的服装,一种是粗砺而精致的简约主义,一种是夸张而虚浮的华美之风。樱花,月光峡谷,枫林,雪野,最俗常的四季景色,在这个电影里索取的就是一种形式上的心花怒放,就像第一眼看到那对绳索上的恋人,最初的冲动就是想要把自己也和某一个人缚系在一起,健康的、病症的、完整的、残缺的,或者是已经死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