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剧照

《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

《0.5mm》剧照

◎张成

2004年，英剧《无耻家庭》播出第一季时，是枝裕和的《无人知晓》参加了当年的戛纳电影节并为戛纳电影节贡献了历史上最年轻的影帝柳乐优弥；2011年根据英剧《无耻家庭》翻拍的美版播出，是枝裕和的《奇迹》在日本公映；今年，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被美国演员凯特·布兰切特作为主席的评审团颁发了金棕榈奖，回溯上述节点，历史俨然在彼时埋下了草蛇灰线，再回首豁然开朗。英美两版的《无耻家庭》“蛆虫”式的家庭与《小偷家族》很像，比如“血缘与无血缘”的家庭成员结构，只不过，《无耻家庭》以硬币的喜剧面呈现，而《小偷家族》则以硬币的悲剧面呈现，在《无人知晓》和《奇迹》等作品中贯穿的“非血缘家庭”的主题及力量，发展到《小偷家族》时，因为英国脱欧、美国大选等一系列国际形势变幻，更容易被西方观众放大、接受，成为一个适宜东西方对话的文本。

在《小偷家族》里，信代和亚纪是两个典型的下游女性的形象。“下游”是日本社会学家藤田孝典所自造的词汇（在其日文著作《下流老人》表述中原为“下流”，大陆引进版改为《下游老人》，“下游”相较于“下流”，褪去了中文语境中的道德色彩），下游女性指在社会发展中因为各种原因堕入下游的女性，与穷忙族、无缘人口、下游老人一道构成了新千年以来日本映画中的下游景观，他们的形象相互重叠，故事相互缠绕，彼此相互扶持，写下了日本映画中的下游悲喜剧。

前年的爆款剧《东京女子图鉴》中，女主人公在实现事业升级的跳槽面试中，因为答对了一道关键问题而被录用，这道题就是：“1986年，日本发生了什么？”女主人公的回答令同为事业型女性的老板满意：1986年，日本实行《男女雇佣机会均等法》，给了追求事业的女性法律上的平权保证。而去年的日剧《黑色皮革手册》除了美艳不可方物的“五姑娘”以及当下看来有些失真的剧情外，导致原口元子复仇的核心动力就是“派遣制”员工所遭遇的不公平待遇。派遣制成为很多事业女性堕入下游的制度性原因。

“2014年，日本非正规雇佣者占其国内总劳动人口的77.4%，较20年前的20.3%有了大幅增长，起源于外语翻译等需要高度专业技术的领域，专业人员以自由承接的形式包干业务。这种做法的大规模推广开始于2000年，伴随着‘自由职业’的概念成为自由新颖的工作模式，但是无法参加厚生年金，生活福利薄弱，没有正规职员的奖金、涨薪、退职金等待遇。”因此，2000年以后，日本电影中的下游女性形象也越来越多。

因为派遣制导致的收入、社保等不均衡，很多派遣制女性不得不兼职补贴家用，高强度的工作并不能换来丰厚的收入，反而占用了大量的时间，使其成为“穷忙族”，一旦遭遇重大变故，就将彻底沦为下游社会中的贫困女性。

在《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中，女主人公皆川七海除了在学校任教，还要在便利店兼职。被誉为“纯爱电影教父”的岩井俊二在保持清新风的同时也为影片加入了社会性与现实性的观察。他塑造了其所擅长的与他人无缘（无关联）、“被动如浮萍”式的女孩皆川七海。从工作、到爱情、婚姻，乃至生死，皆川七海全都被他人推着走，一路磕磕碰碰。皆川七海仿佛《四月物语》的大学生榆野卯月、《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中的高中生花的人格延续，当她走上社会时，在都市中无缘的漂泊身份让她带有“猎物”标识。与国产影视剧的“撕”或者“办公室政治”不同的是，岩井俊二对这部“重口味”题材的影片也保持了一贯的童话视角。他的核心落点不在事件本身，而在于“女子力”及其“确幸”。其超拔的叙事既让人见证了皆川七海一路走来的步步凶险，又超脱了普通故事片所欲加诸观众的指向性明确的喜怒哀乐，它让人获得了如释重负的短暂确幸，而这种确幸即张爱玲所说的日常生活的和谐确定所带来的“神性”或“妇人性”。即使是男性观众，在观赏的过程中，也会被真假两掺的叙事颠簸出了“妇人性”，迫切地希冀海上荡舟般的叙事中确幸某种牢靠，渐渐地，这种不牢靠的颠簸感，让人进入了皆川七海漂泊的情境，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同理心。

无缘（即社交面窄，身边没有亲人）老人是日本较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在面对这一问题时，作为一名老导演，山田洋次仍用寅次郎的精神和他的幽默去协调残酷的现实。在其“家庭乌托邦”三部曲《家族之苦》的第二部，平田周造遇到了他的老同学丸田，丸田已经成为一位无缘老人，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还忍受风霜雨雪做交通引导员，最后死在平田周造家里，圆满告终，却以平田家收拾烂摊子的错愕、慌乱、滑稽的喜剧性来协调事件的悲剧性。

对于中青年导演，他们更偏向女子力，在这些下游影像作品中，安藤樱是一颗闪亮的星，她在《小偷家族》的演出，尤其是探监那场哭戏，让凯特·布兰切特盛赞有加。

在姐姐安藤桃子执导的《0.5mm》中，安藤樱饰演的护工山岸佐和亦是一位无缘女性，她抓住老年人的性苦闷、孤独和生活不能自理等档口进入他们的生活，反而以发自内心的大爱照顾他们、抵御诈骗犯等等，山岸佐和无法生育的隐喻提示了她的母性以及她把老年人当成孩子照料的伟大。

此外，岩井俊二的《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中致敬了黑泽明《生之欲》里的那位老人，老人想在临死前为社会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来实现自己的价值，但《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里的老人则没有了发挥余热的光环，他只是当代日本无缘老人的一个缩影，爱丽丝的偶然出现照亮了老人生命的最后历程。

下游女性与无缘老人两种社会群体，被日本导演们编织进影像，他们互相扶持取暖，并超越了世俗伦理，女子力成为神性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