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春
编剧、媒体人
老爷子去世的前一天,我在B站上重温其代表作《武藏》(2009版),由他的爱将藤原龙也和小栗旬主演,讲的是宫本武藏的一段轶事。这出200分钟的大戏竟然是一部佳构剧。严丝合缝遵守三一律,在一个游廊式的环境里,人物设置得如同浮雕一样精彩,又结合落语、能剧等日本传统表演手法,古代的氛围,老爷子偏偏用爵士乐作为背景音乐,要的就是那份摇曳神秘,真是百看不厌。
一个国家与民族的文化有没有生机,有没有发展,就看它文化坐标系的轴线上是不是有人,有没有开创者,有没有集大成者。我深信,蜷川幸雄就是这样一位集大成者。
2016年5月12日,日本国宝级话剧导演蜷川幸雄去世,享年80岁。在朋友圈看到一条消息,还以为是误传,迟迟不敢相信。因为老爷子生命力太强大了,他手头还有好几个新戏在导,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作家的信赖,演员的依靠,观众的喜爱,这些都是可以给一个艺术家续命的,对吧?
简单介绍一下他的履历。蜷川幸雄1935年生于日本埼玉县,这地方紧邻东京,有着丰富的历史遗迹和文化积淀,20岁时进入剧团当演员,1968年与友人创办“现代人剧场”,转行做导演,以地下边缘的姿态反抗阳春白雪、中产阶级戏剧。1974年,年近40岁的蜷川以《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投身商业戏剧,被以前的朋友和同道斥为“叛徒”,遭到唾弃。
蜷川的商业戏剧保持着很高的艺术水准,一生执导了33部莎剧,以成熟的艺术观念和强劲的表现力而征服了世界。
他的作品不仅体量庞大,数量也十分惊人,一共导演了180多部戏。除了莎剧,还有许多来自于日本现当代作家的作品,比如三岛由纪夫、村上春树等,同时还与年轻作家合作,执导他们的作品。70岁时蜷川初涉影坛,导演了《青之炎》《蛇舌》等足以载入电影史的佳作。
蜷川是那种生命之树长青的大师,他戏剧的核心非常年轻,即使到了暮年,依然热衷于在舞台上展现纯真少年眼中的“谜之世界”。2012年,他导演了《海边的卡夫卡》(改编自村上春树同名小说),主角是一个15岁的少年,在现实与虚幻的双轨中去找寻自我的真相。
由于对年轻人的视角感兴趣,蜷川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1997年,他从5000多名候选者中发掘了15岁的藤原龙也,出演《身毒丸》(编剧寺山修司、岸田理生),该剧讲述一个男孩与后妈之间的乱伦故事,他们由抵触敌意到最后惊世骇俗地成为一对恋人,藤原奉献了绝对天才级别的表演。单薄得如同纸片似的身躯,却爆发出“200°C”的激情,再加上楚楚动人的容貌,带给观众一种极致的体验。
从此,美少年成了蜷川舞台剧的一张王牌。他很喜欢用人气明星,认为“一个人拥有那么高的人气,说明他实力可畏”,被蜷川选中的明星,就好比被神拣选的孩子一样,经过他一番精心打磨,会激发出他们颠倒众生的魔力,所以粉丝们都亲切地称呼他“老爷子”,感谢他发掘了自己偶像的潜质。
2007年,24岁的小栗旬出演《卡里古拉》,加缪名剧,讲的是卡里古拉因妹妹去世(她同时也是他的爱人),突然看透这世界荒诞的本质,决定“以毒攻毒”,随心所欲地支配别人的命运,成为众人眼中的暴君——这是一出关于暴虐天才的戏剧,剧中的小栗旬美得令人发指,而且越疯癫越美丽。
这在日本国内带动了一股风气,影视剧红星和人气偶像以挑战高难度的舞台剧为荣的风气,极大地促进了大众戏剧的发展。蜷川去世,媒体惊呼半个日本演艺圈都在哭泣,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当然,蜷川不是一个光会用漂亮脸蛋儿的大导演,他的作品具有相当的深度,对于人性,对于国民性,都有自己的认知和思考。
近年来,由于中日两国关系微妙化,使得我们对日本当代文化的了解相当有限,再加上中国话剧界一直推崇西方,推崇先锋和实验,忽视我们周边的国家和地区,所以,像蜷川这种航母级的、备受大众喜爱的导演,我们只能在一些非主流网站,通过热心者的翻译,才能一窥堂奥,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19世纪之后,东方文化本来就存在一种先验的迷思,不够自信,也无法做到真正的自信,有意无意总是用“西方”这把尺子丈量自己。在蜷川,这把尺子同样也很明显。在采访中,他经常提到“世界”一词,希望自己成为世界的蜷川,而不仅仅只是日本的蜷川。他坦言,“我一直在为我们文化中的缺点而纠结,我们没有一个明确的‘自我’,一个有代表性的‘自我’,一个笃定的进取的‘自我’。我的艺术挣扎的核心即是为了发现一个如此的自我。”这话听着多耳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