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孩提情结
三池崇史身经百战的匠人才能,使他游刃于各种题材和类型的电影创作中,B级帮派片、动作片、音乐片、偶像片、喜剧,甚至电视剧集。三池崇史具有稳重干练的叙事功底,这亦是他跟铃木清顺的最大差异,倘使非要找出一位与三池成长身世、艺术策略、技艺口味相埒的前辈,那也应该是深作欣二,而不是铃木清顺。
那么,刚刚在《牛头》《以藏》等片的惊世骇俗腥风血雨过后,健康的《妖怪大战争》倏然受到主流众口一词、一边倒地欣然赞许(特指日本本土),仅是由于三池崇史高超的技匠才干么?《妖》真的是幼稚的“儿童电影”?
非也!《妖怪大战争》绝不是三池崇史拜于商业利益、抑或业界压力而勉强应付的违心之作,他甚至亲自参与了该片的编剧(从影十几年来的首次)、主题歌添词,足见对《妖》的用心与喜爱。《妖》无疑三池崇史影像里程中不容忽视的浓重一笔。我愈益有理由断定,“儿童电影”也是他的艺术战略之一。
从《岸和田少年愚连队:望乡篇》到《搞鬼小筑》,三池崇史萌动的“儿童倾向”逐步明确,当暗藏着血腥与杀戮的《搞鬼小筑》竟焕发了健康和阳光的光泽时,他开始思忖成人世界的对立面--儿童,暴力残忍的对立面,丑恶肮脏的对立面,死亡的对立面……
直至《拜访者Q》、《牛头》那样过激的粉红cult电影,三池崇史也有意识地嵌入“儿童元素”。在《拜访者Q》和《牛头》结尾,他以女童噎噎咽咽的吟唱映衬世间赤裸裸的变态和丑陋,那清澈得近乎悲戚的音容,恍如梦幻世界中的一泓清泉,让人难以释怀;在《以藏》中,眼角噙着泪珠的幼童,稚嫩的小手攀住刽子手以藏的锋利刀刃,以藏将其宰之;《斑马人》中,三池表达出对天真童趣的向往与赞美,反映了对虚伪黑暗成人社会的失望与厌恶。
以“角川映画60周年祭”为机的《妖怪大战争》,使三池在更广袤的主流区域实施了自己的艺术宏图。《妖怪大战争》俨然《斑马人》的豪华版,惟有意识单纯的儿童会相信“斑马超人”拯救地球,惟有儿童看得见“百鬼夜行”。
《妖怪大战争》不是三池崇史偶然的应景商业作,这是他筹备良久的计划了。《妖》也并非幼稚的真正儿童电影,成年人是不会对那种电影心悦诚服的。我在想,所谓“这是一部电影式的教科书”的受众者是指儿童还是家长呐?想必该是来自后者的感悟吧。那些领着孩子打算去影院看场儿童剧的喜滋滋的家长们,不经意间却被三池崇史的隐喻触动了心扉、沁入了肺腑。
三池崇史的“儿童情结”,以及他嗜虐体质的根源,大概来自他难以拂除的童年阴翳--家庭暴力的心理创伤。他曾这样回忆道:“我小时候,有三个噩梦一直困扰着我。其中一个是:我在一间圆形的房间里骑脚踏车,一直走不出去。霍然之间,天花板开始下沉,在它眼看就要砸下来的瞬间,我才找到一扇小窗迅速逃了出去。窗棂外,站着我的父亲,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希望我被天花板碾扁。”
3、三池崇史谜团的诸现实意义
三池崇史在《妖怪大战争》中流露出的说教意识显而易见。他其它的作品又何尝不是如此呐?纵令《拜访者Q》那类令人发指的变态粉红片也好,《以藏》那样丧心病狂的cult作品也罢,在被精液、血液与胃液洗刷的银幕背后,总是潜藏着三池崇史对日本社会的愤懑、反思、讥诮与批判。这是他贯穿始终的主题,从某种意义上讲,三池崇史简直就是一个有良知的另类“社会派导演”。
以这个角度探讨的话,他的那些怪异荒诞的电影也就迎刃而解了。
《拜访者Q》,这个表象上令人恼羞成怒、恶心致极、不堪卒睹的粉红cult电影,实际上寄予了三池崇史诚挚的同情和勉励。对待片中那个死寂屈辱的家庭,他采取了逆向思维:对待那个疯狂的世界,惟有采用更疯狂的态度;惟有变态与暴力才能缓解痛楚;惟有愤怒癫狂才能获得新生。他以暴力的形式将他们拯救,虽然匪夷所思,却无可奈何。“Q先生”的不请自来,为崩溃绝望的家庭重燃了希望。阳痿的父亲、堕落的母亲、不孝的儿子、卖淫的女儿,家庭中的每个成员都骤然开窍了。
大光其火的父亲掐死了高傲女上司,把她的尸体奸污;母亲操起一把菜刀,砍翻那些欺负小儿子的不良少年,把尸体剁碎扔进垃圾箱。接着一切都风平浪静了,父亲不再失落不再自卑,母亲的脸颊焕发出幸福愉悦的光芒,女儿投入家庭的怀抱,感受家的温馨,就连小儿子也表示从此要努力读书喽。
《斑马人》的英雄超人梦,其实也是一个拯救家庭危机的隐喻。在结局中,小学教师新一如愿以偿地击败入侵的外星人,如愿以偿地飞上了蓝天,如愿以偿地成了地球的救世英雄。在人群长龙队的簇拥欢呼中昂首阔步,他羞涩地捋下“斑马人”头套,视线尽头里为他敞开怀抱的,是妻子和小儿子的招手,曾经鄙夷、嘲弄他的妻小,如今正殷切光荣地迎接他归家呐,他感到很欣慰,感到了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价值,终于挽回了男人的颜面,他迈着阔步,抿着嘴甜蜜地笑了。
《鬼来电》同样是呼吁家庭冷暖的寓意故事。鬼母女生前罹患精神病患,死后也不能痊愈,她俩久不散尽的怨气,皆由人间失落所致。鬼母缺少母爱的倾诉,鬼女因得不到亲情而染上了“代理性佯病症”。同样,主人公由美也是家庭的受害者,她幼年离家出走逃离母爱的特殊身世,慰藉了鬼母亲的寂寥心。当她与鬼母抱作一团涕泗横流时,使她逃脱了劫难,而她在此扮演的“女儿”角色,也引来了鬼女儿前来“附体”。最后,被附身的由美成了新的“代理性佯病症”患者,她需要亲人的关爱和治愈。这个亲人就是男友。
代理性佯病症是医学上一种罕见的精神错乱病,患者通常为母亲,受害者通常是其子女。患病母亲会声称孩子有病甚至蓄意弄病他们,然后带着孩子四处寻医,以之博取别人的注意和同情,用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在影片末尾,由美偷偷把匕首插进男友小腹,继而又把他送往医院抢救。她在病榻前伺候他,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微笑着拈起一颗糖果送进他口中,而背后另只手仍攥着一把匕首……或许爱情的力量终会治愈她的疾患。至少在这个宿命的孽缘中,受虐者将不会畏惧肉体的疼痛且毫无怨言。倘使把《鬼来电》做出“疼痛淫”的进一步联想,就要追溯到三池崇史扬威西方的《切肤之爱》。
《三更2之葬盒》约莫是三池崇史最让人感到晦涩困恼的故事。其实他在梦魇绵延的悒郁影像中,匠心独运地描拟了这样的事实:当一个人做错事以后的悔恨痛苦--那挥之不去纠缠她一生的内心阴翳,就恍若把她变成了“联体人”。
幼年的京子嫉妒父亲对姐姐的爱,因妒恨而酿下了惨剧,姐姐之死的创伤,游弋在她心头难以拂除。很多年过去了,每当爱情来临之际,姐姐就悄然回到了身边。
《以藏》是《新·仁义的墓场》的超现实版本,三池崇史跳离了黑社会行业的小范围,借助刽子手以藏的复仇,直指人类社会的暴力渊薮。他把血流成河的人类史,化身为以藏穿梭时空的杀戮旅程。这是多么贴切而悲哀的隐喻啊。
4、三池崇史的艺术特质
曾在《D O AⅢ》结尾,两位主角合体为“阴茎战士”,《牛头》中,女尾崎痛苦地分娩出男尾崎,《盒葬》的联体女人,《拜访者Q》阳根被尸体卡住,再如早期作品《全金属暴徒》焊接刺青皮肤的甲壳,《极道战国志-不动》中雌雄同体的女学生等等,三池崇史的意识深处,总是充斥着畸形的玄幽梦境的诡异东西。丑陋、猥亵、污秽、病态、官能以及暧昧,是他的表象特征。
《拜访者Q》的变态是酣畅的,然而它却又不时流泻出暖融融的温馨;《牛头》是龌龊的,而它也显得凄楚而无辜;在《以藏》中,每当以藏兽性大发地把眼前的人类一个个砍翻,故事中的“吉他手”便凛然唱起悲怆的、恍如小鸟啁啾的啜泣哀歌。那是以藏的心声。凄美的音容,与血腥的暴力影像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三池氏电影固然是丑恶的,然则与之摇曳羼杂的情感,则是晶莹剔透的纯洁。而像《斑马人》《妖怪大战争》那样的儿童电影,更是洋溢着健康的温情。其实,“暴力丑恶”和“温情纯美”都是三池崇史的手段,两者彼此相反相成、相映成趣,在二律背反的破坏与调和中构筑了三池崇史独到的影像体系。概而言之,于纯美中发掘丑恶,在温情中透视暴力,是三池氏影像万变不离其宗的艺术特质。
前几年看到三池崇史面对媒体时,总是黑墨镜覆盖沟壑纵横的脸,活似凶戾阴沉的黑帮份子,近年来可是完全变了一副面貌,他那蜕去墨镜的黑眸子闪着睿智的光,端正五官的惺惺笑容充满了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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